Eclipse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线照进来的地方。”

【遗照组】Reborn



#我流摄殓(等等这篇好像是殓摄殓无差啊明明卡尔都不怎么说话怎么感觉这么攻!),不喜请左上。


#所谓遗照组,一个看淡死亡,一个拼命挽留。


#结尾略微借了阿沧老师的梗“数年前我亲自送走了你,如今我们再次在这个庄园里相遇。” @不见海端 


#没有完全按官设走(因为写了一半才看到阿约官设,来不及改了,不过部分对话中的‘他’隐喻他的兄弟),英格兰改成了浪漫之都巴黎,因为我喜(gun)


#碎片式描写。日记和叙述穿插进行,可能会很乱。爆字数系列∑

#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篇↓











-初始 在零之前-




“呐、你知道吗?”




“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人。”


“他死在如锦的繁华里,世人皆将他遗忘。”




“他死于盛世。”






0.


1888.8.7




今天我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女性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这是我从她身上唯一能得到的线索。其他的东西大部分都被她身上可怖的伤口覆盖了,毕竟三十九刀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说实话,她能完整的被送到我这里就已经很令人吃惊了。我打开了我的箱子,用梳妆笔和粉饼试图让她重新回到生前的模样。整理服饰的时候,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她被血浸成红黑色的衣服里掉了出来。我捡起了这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样子,看起来跟回复了容貌的妇人有五分相似。是她女儿吗?我这么猜测。




那封信没有封口,我捏住牛皮纸的时候感觉到里面似乎还硌着另一样东西。也许我知道打开它会有什么后果,出于行业的特殊性,我也不该去看里面的内容。但有时事情往往发展的出人意料,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打开这个信封。




信封里除了信纸,还有一封邀请函。那上面的红色印戳样式很奇怪,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到过同样的形态。鲜红的徽标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形同粘稠的血液在洁白的纸上流动,一瞬间竟给我带来了某种异样的惧怕。我匆匆读过信的开头结尾,发现是这位母亲写给她女儿的。我将一切恢复原样,试图继续今晚的工作。那个印信的图案却一直在脑海里晃动,我始终无法集中精神。




于是一夜未眠。




天色拂晓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一个让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举动。


我要去那封邀请函里写的地方看看,也许能找到这位夫人的女儿,把信还给她。




——欧利蒂斯庄园。




1.


卡尔觉得,如果将他见过的人的奇怪程度排个序,那么约瑟夫一定是当之无愧的top.1。




他第一次见到约瑟夫,是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彼时,刚下过一场雨,澄净的空气氤氲着柔柔的湿气,巴黎的夜空罕有的没有渲上人造的星海,一如几千万年前的生命所观察到的一样明净通透。晚餐后一时半刻,身着深蓝镶金边礼服的人敲响了殡仪馆工作室的房门。




黑发的年轻入殓师放下手中的化妆笔,有些不情愿的起身去打开屋门。平淡的目光却在接触到客人的瞬间亮了一亮。




“你不是活人?”


来者像是被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问候惊到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回过神来的入殓师白皙的面孔微微一烫,好在被工作时戴上的口罩遮住了,一时倒也没让人看出来。


“……什么事。”




“可以让我进去吗?”来访者状似困扰的笑了,一双色泽冷淡的瞳孔如同洗去浊尘的蓝钻,霎那间流光溢彩起来。卡尔一言不发的侧身将人让进了狭小的工作室,反手将明月,星辉和清爽的微风关在门外。




“我是上次跟你通信的那个人。”


来人没等他开口询问就主动自报家门。他的视线扫过被化妆工具占的满满当当的桌子和还没来得及盖上的棺材,定了定神,笑意更深了些。




“你把我的朋友照顾的很好,我很感激。”


“如果没什么事……”


卡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红木棺材里那张安静而苍白的脸——还差一点才算完工,但看起来比送来的时候已经和缓了不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巴巴的回复被人轻快的打断。


“是的。葬礼的日期恐怕需要提前了。我最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实验不能被打断。”




卡尔很想问问他指的实验是什么,但他素来没有与人沟通的好奇心,只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明天。”




入殓师蹙起眉,下意识的将口罩又往上拉了拉。他看着约瑟夫,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放心,酬金的份额在原有基础上升百分之五十。”




他知道我不是在意这个,但还是故意这么说——


卡尔的心里忽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你……”


“对了。”




原本起身欲走的人转过头,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的眼睛。孤僻的入殓师素来不太习惯同人对视,他淡淡的错开了目光,感觉到对方依然在看他,视线如实质。




“我还没问你——我不是活人——是什么意思?”




卡尔微微睁大眼,略带惊讶的神色又在下一刻回到了波澜不惊的状态。他摇了摇头。约瑟夫看起来也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生气,他微微凑近了一点。




“真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卡尔。”


“全名?”


“伊索·卡尔。”


“伊索……伊索、好名字。”




卡尔从不觉得自己的教名有什么好听,直到今天被面前的人念出来。他的唇角略略挑起了半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气三分温柔三分凉薄,字句停顿间暧昧的吐息也如同情人的耳语一样让人听的清清楚楚。




“我叫约瑟夫,是个摄影师。”


侧颜温柔的晕开在灯光里的人如是说道。




“幸会。”




2.


1884.9.25




第二日葬礼如期举行了。白色的花在黑色的棺木前连连绵绵的盛放到天涯。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葬礼,前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默然肃穆的人群里,我却一眼看到了约瑟夫。和别人脸上的悲伤凝重不同,他的面容如白玉一样温润冷硬,像一张面具。他还穿着那身蓝色礼服,叠着繁复花边的袖口环绕着他修长纤细的手,和指间那捧开的正好的紫罗兰。




紫罗兰——那正是我对他的印象。在巴黎,人人喜爱鸢尾百合这般明媚华贵的花,然而他和我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并不是指长相,性格,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那种如出一辙的行为方式。那种即使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也仿佛隔绝世外的孤僻气质。他似乎是介于生者和死者之间的存在,容色清淡气质温润,比之声音响亮温热的人类,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株兰花或者一棵竹子一类的生命。




“我喜欢紫色的花。”


后来他跟我这么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约瑟夫渐渐熟了起来。他确实履行了关于“幸会”的承诺,我独自一人的生命里多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在他的劝说下,我们——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也会用出这个词——走过了巴黎的每一寸土地,我第一次驻足留意这个世界上所有最美丽最浪漫的景色,试图欣赏从前从未在意过的盛世华年。




我们在埃菲尔铁塔下抬头仰望,目视鸽子成群飞过蔚蓝的天际,洁白的羽毛在温暖的阳光下镀上一层淡薄的亮金;我们在卢浮宫的画廊里慢慢走动,眸光从那些斑驳的色块上掠过,隔着重重人群与永远微笑的女子对视一时半刻;我们登上圣心大教堂的顶层,俯瞰整个浪漫之都的奢华风情;我们步行到巴黎歌剧院歇脚,在帷幕笼叠的舞台下欣赏女歌唱家高昂的唱腔。




约瑟夫似乎尤其喜欢塞纳河,他曾给我展示过关于这条河流的数卷胶片。有白天的,也有晚上的。在过去的很多个夜晚里,我没有所谓的工作时,我们在岸畔眺望远方的连绵灯火,金色的火焰像颜料一样铺散在深蓝的粼粼波光里,仿佛镜子里映出的另一条银河。时而我们会同那些游人过客一般坐上游河的渡轮,站在甲板上任清风卷起我们的额发。舱室富丽堂皇的餐厅里人们推杯换盏,河岸的巴黎市区人们歌舞升平。而我们就栖在繁华的中央,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空气里还弥漫着明澈的野蔷薇香气,我知道那不过是某个时尚女子所用的香水。




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我很喜欢拍照。”


那个时候另一个人这么说道。我转过眼,安静的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喜欢一切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事物。”




他的双眼微微发亮,一双漂亮的青兰色瞳孔像是没入海底的宝石,沉落的过程中徐徐挥散出千丝万缕澄澈的光影。映着隔岸的灯火阑珊,竟明亮的叫人心惊。




为什么?我用眼神这么问他。




“可能是因为那种活着的状态……很美。一点也不孤独,不悲伤。我这么说——卡尔明白吗?”




我诚实的摇了摇头。他也不是很意外的样子,淡淡的笑了笑。


“卡尔不喜欢活物对吧。我也同样想知道,为什么?”




我垂下眼,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死者……很安静。”我小心翼翼的斟酌措辞。“不会做多余的事。那种永恒不变的事物……像星辰一样,很寂寞……很美。”




没错,我一直坚信,在原本的世界上,还有另外一层空间。当目光从物质的窗口越过,进入一片广袤、深邃、悠远的深空,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某些东西。时间、能量、意义和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像鱼一样徘徊游曳着,缓缓脱离了尘世的指尖。


那个地方,也许是死亡,也许是庄园。




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行至末端时都要到达的彼岸。




我悄悄侧眸,从这个角度恰见约瑟夫线条优美的侧颜。他正目不转睛的仰望着头顶的夜空,那里没有光,没有色,没有喧嚣,没有欢乐;但他的眼神专注极了,好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歌剧,一本有趣的书。




巴黎的夜空,仅存的几颗星星也显得寂寥。




3.


1885.4.12




近期的巴黎并不太平。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




确切的说,那些人并不是死了,而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本地的警局对此自然十分头疼,然而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到什么明显的切入点。我平日里并不关心这些,时报一类的刊物也极少订阅。所以当约瑟夫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第七个“受害者”刚刚出现。末了,他忽然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如果下一个人是你呢,你想过吗,伊索?”




我拿着化妆笔的手顿了一顿。心头略微涌现一丝不和谐的感觉。约瑟夫向来不会唤我的教名,我也乐得如此。如果只是道听途说的新闻,何必这么认真?


“我不知道。”




从刚才开始就坐在一边自说自话的人优雅的挑了挑眉。我没有理他,伸出手以拇指抹去瘫在对面椅子上的尸体眼底略微厚重的浮粉。他又好像非常感兴趣一样,继续不依不饶的追问。


“真的吗?一点都不害怕?”




我瞥了他一眼,恰好撞见他眼中里闪过的一缕华光,心里那种不协调的感觉愈发清晰起来。在我的认知里,约瑟夫一直是一个表面温柔实则淡漠的人。尽管他从未跟我说过他的过去,但从那双湛蓝色的瞳孔里偶尔流露出某种坚冰一样的神色也让我知道这不是我应该涉足的领域。他似乎只对摄影感兴趣,因而至交好友也寥寥无几,今日又为何对这个如此感兴趣?




“如果真的是我,”我用唇笔将最后一缕浅粉色补在那张失去生命的面孔上,让他看起来形同沉睡。“又有什么所谓?”




我摘下手套扣紧箱子,轻轻松了一口气。


“死亡也不过是自然的规律之一罢了。它总有一天会带走我们每一个人。那个时候,大家会在同一个地方团聚的吧?”




约瑟夫似乎怔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最后,他垂下头,我看不清他隐藏在阴影里的表情,只听到那句轻柔的话语。




“不会的。我……是不会的……”


“即使我……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他,似乎从那总是微微含笑的瞳孔里看到了悲伤的流光。我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唯一的朋友,只在他以手掩住面庞的时候倾身笨拙的拥住了他。


比我想象中的单薄好多啊。约瑟夫。




“没关系。”




他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怔怔的看着我,我们离得太近了,近到我清晰的在那两轮青兰色的深潭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在这里。”


“会没事的。”




4.


铁质的栅栏在昏暗的一点灯光下泛着微弱的暗芒,入殓师走过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牢房门,痛苦的呻吟和粗鲁的唾骂像流水一样从他身体两侧拂过,那双静若死水的黑眸却没有分给他们哪怕一点余光。再度转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前面带路的狱警这才在尽头的一间牢房门口停下来。




“请原谅,”他谦逊的说。“如果可以我们也希望在审讯室里安排您和他见面。但是既然是近百年来的唯一一个S级……还是这样安全一点。”




他抬起手中的警棍,重重敲了敲门上的铁栏杆。


“约瑟夫,有人来看你。”




“无妨。让我来吧。”黑发少年淡淡的出言。他向前一步,目光投向囚笼里听到这句话才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的人。十数日不见,他看起来和他们分别的那天一般无二,只是昔日白皙温和的面容上多了一道狭长的伤痕。除此之外,卡尔打量着他——尽管是坐在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上,约瑟夫身上依然带着一种雍容典雅的气质,仿佛他不是困于牢笼的飞鸟,而是在某个温暖的午后、品着红茶姿态悠闲的贵公子。被称作杀人狂魔也磨不去那清隽的眉眼间与生俱来的高贵从容,而现在他被重重反锁在法国警戒最严的重型监狱里,唇角带着一丝清透的笑意,修长的指尖轻轻叩着身下的铁板。




“你来了,卡尔。”




卡尔和那双澄澈的蓝色瞳孔对视了几秒,没有从中发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是惊讶,他的目光空远而悠长,好像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彼岸和未来。


年轻的入殓师微微蹙眉。




“那几个人,是你杀的。”




约瑟夫没有答话。




“可曾后悔?”


他如此问道。




“卡尔啊,卡尔,我以为你是理解我的。结果你怎么什么都不明白?”方才他似乎还对另一个人的来意毫无兴趣,现下却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展颜轻笑出声,然而那双漂亮的眼中一丝笑意也无,仿佛一片结冰的蓝海。


“我们是如此的留恋生命,因而死亡才显得庄严而沉重。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了,那他就真的算是消逝了啊。无足轻重,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不明白。”




“我想留下来。卡尔。为了自己,或者为了某个人。我还不能从这个世间离去,尽管死是另类的生。”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了,银发从他白皙饱满的额头滑落,他弯眸,精致优雅的眉眼轮廓愈发柔和。


“要怎么做呢?我想到了,在久远的传说里,一张照片会收摄一个人千分之一的灵魂。”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并不是传说。”


“他们是多么愚昧啊,一味的信仰飘渺的神灵赋予他们救赎。可是就算真的有神灵的存在,祂又怎么会在意这些卑微的生命?”




“我等不了了,卡尔,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的身体在衰老,尽管它表面上年轻漂亮;我的灵魂也是,我能感觉到。我问自己,我想要什么?我知道……”


他顿了顿,那双漂亮的青兰色眼眸中灼灼的燎入了焚世的火焰,肆意燃烧的宝石里有妖魔狂乱舞动的影子。他一字一顿的说,压抑的嗓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愉悦透出某种扭曲的狂热。


“摄影就是我的救赎。完整的保存灵魂的方式是多么美妙啊。他们都不理解我。但是没关系,因为很快了……我很快就可以脱离死亡的束缚,转入更加廖广的天地。你能明白吗?”


“吾将逝去而时光永存——”




你入魔了。




黑发的少年没有说话,但那双淡若幽兰的眼瞳里却层层荡起了细微的涟漪。他站在那里,表情不是欣喜也没有悲伤,如同夜空中的一轮皎月,幽然又清寂。只是约瑟夫分明从他的眼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你入魔了。




“在人类对于死亡的这种既迷恋又恐惧的感情消失以后,死亡本身变得无足轻重,如此生命也就不再珍惜且重要了,伊索。”


他唤他的教名,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凉意。他望着他,好像他才是要死的那个。他的神色淡薄的像是一层浮在面具上的雾。




“你不明白。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死亡,伊索·卡尔。”




入殓师静静的看着他。他阖上眼睑,轻轻呵出一口气,转身离去。在他背后,形容狼狈举手投足间却依然透出优雅从容的人目送他的步伐,浅浅的扯动了唇角。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说。




5.


1885.8.11




送走他的那天,阴沉的空气里倾落氤氲潮意之息和漫天透明的雨丝。黑色的绸幔在疾风中翻卷流动,像山间激流里游动的一尾尾黑鱼。这是我这几年间,为数不多的亲手送走的数人之一,作为一场血腥疯狂的戏剧主演,也是一位手法奇异残忍的连环杀手——约瑟夫在这个时间里留下的痕迹,不过幻梦一场,醒过无痕。他的事迹被这座腐朽的城市里,无所事事的人们当做饭后茶余的谈资笑料,他们总是一副既怜悯又骄傲的语气,故作善良和同情的姿态伪装的漫不经心令人作呕。




由此可见,我不喜活人,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约瑟夫似乎没有在世的亲人,也没有朋友。他的葬礼冷冷清清,零零散散的人来了又走,面上清一色的漠然表情,全然没有我以往常见的悲戚痛苦之色。雨由淅淅沥沥渐渐变得淋漓,零星灯火从远处的城市里亮了起来,银白的光色在大雨中化成飘忽的连绵暗光,像是不小心落入水中的珍珠,悠悠的沉入深深的海底。




我站在门口凝神望了一会儿,抬手抹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冰冷液体,忽而感到久违的疲惫涌入心头。我返身走回棺椁旁,俯首看向安静的平躺在黑色天鹅绒上的人。他的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颊侧散落的白玫瑰衬得人仿佛只是陷入了漫长的沉睡,等待着某一天被一个带有魔力的吻唤醒,重新睁开那双澄澈如同蓝色钻石的温柔眼瞳,映出明亮温暖的天光云影。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化妆箱,指尖在一排排形态各异的妆笔和粉碎上掠过。我用淡樱色的粉饼轻擦他的眼底,又以唇笔细细描摹那微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我将人散碎的鬓发轻柔的顺在耳后,让他的双手在胸前自然交叠。最后我敛目视去,眼前依稀是他单薄纤细的身影。记忆里的这位勉强可称好友之人,始终是一个苍白如纸的影子,似乎下一秒就会在耀眼的光芒中破碎成千万个闪亮的片羽。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每一句,每一行,回首细想,才终于惊觉那些看似平缓淡然的字眼里透着多少撕心裂肺的不甘。我想起他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不懂生死。他说你习惯了生死,所以你不明白。




但我始终无法苟同这句话。


从未活过的人,谈何生死?




生者所执着的一切,也不过无妄的慰藉,于死者又有何干?




我伸手拂上他安然闭合的眼睑,倾下身以冰凉的前额与手背相抵,仿佛这样就得以窥见他临行前的音容笑貌,仿佛他的魂灵站在不远的身前,回首予我粲然一笑。我以为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到头来连唯一的朋友也由我亲手葬送。


谁是痴人?




厚重的棺盖斜放在一侧。我直起身,收起手中的化妆箱,将棺盖沿乌木边缘预留的缝隙缓缓推入。还差三寸的时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神使鬼差的,我轻轻抬起指尖,触了触那张脆弱漂亮的脸。和从前想象过的感觉一样,凉凉的温软的质地,形同沉入水中的玉璧。




“你的剑我带回来了,”我说,“但是相机作为重要的作案工具被封存在警局里,没有人能提取出来。很抱歉。”




我想了想,感觉好像在从前就已经把这一生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此时面对这具失去了生气却依然年轻漂亮的躯体,竟只能默然以对,无语凝噎。棺盖随着一声沉重的声响被合拢,远处传来的挽歌哀切的啼泣最后一缕光的消弥。




“那么,再见。约瑟夫。”




6.


年轻的入殓师来到庄园的那天是个阴天。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的积压在湛蓝的天际下,破败的庄园在这副风雨欲来的图景中显得阴森可怖。黑发青年淡淡的看了一眼耸立的哥特式建筑,抬手叩响了厚重的铁门。




“欢迎来到欧利蒂斯庄园。”




第一声脆响在沉闷的空气中余音还未散去,门便已经无声的向内打开。穿着肃穆黑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在身前交叠的双手和脸上的夜莺面具让她看起来仿佛出现在假面舞会上的贵妇,然而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让她绝不会被误认为一个出现在欢乐场里的人,而更像是一位葬礼上的宾客,沉重而肃穆的哀悼着生命的逝去。




“你不是活人。”




黑发青年慢慢的说,音质像是夜空中遥远的月光,冷清的毫无人气,又清透的孑然独立。




“庄园主已经为您备下了盛宴。”被称作夜莺的女人曳动长长的裙摆,朝人浅浅欠身。她听到了他的话,却一丝回应也没有。“就在今晚八点;他知道您的习惯,但这是庄园的惯例,所以在此先表歉意。”




“我只是为送信而来。”


“来到庄园的每一位客人,我们都会盛情款待。”




她提着灯向荒凉的庄园深处行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不会跟上来。卡尔下意识的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尾随在后。




“您的‘游戏’安排在后天早上第一场,请提前准备好您的‘所有物’。关于游戏的规则和准备室的位置我会稍后给您介绍。”


顿了顿,她继续道。


“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您。有个人一直在等您,想跟您见上一面。”




谁?


在这个陌生的庄园里,谁会在等我?


卡尔等待着她的解释,身穿黑裙的女人却倏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轻笑一声。




“您看,”


“——他就在您身后呢。”




“……你来了。”




入殓师的身体在那个熟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的时候就僵住了,他慢慢回过头,有一分钟左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上次分别算起,他也足足有三年没见过这个人了,但他仍然是他记忆里的依稀轮廓。




闪着淡淡华光的银发从耳边垂落下来,映得那块肌肤白皙的近乎透明。白玉般容色温润的面庞上,一双青兰的上挑瞳孔仿佛清澈的山泉,流转出淋淋漓漓的潋滟波澜。半舒半卷的修长睫羽垂在润亮的晶状体上轻轻颤动,令人想起初春刚化冻的河岸边曳动的柳枝丝绦。淡色的唇纵是平常的抿着,也透出优雅天成的弧度。有时那唇会先是微微一弯,珠贝似的齿间轻轻吐出声气温凉的一声——就像现在一样——咬字又轻又软“卡尔。”




即使是自认最冷酷,最残忍的人,在面对这样一声又轻又颤甚至有些情怯的呼唤时,也要怔上那么几秒——他眨了眨眼,震惊的神色终于像波澜散尽的湖水一样渐渐平和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见到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瞬间来的这么突然。他想到自己想好的要说的话,然而再见到他的这一刻,那些不解、挣扎、决绝又复杂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在意识里褪去了,只剩下满心的思念和眷恋。




“……你在这儿。”他轻声道。“你回来了,约瑟夫。”




他没有问他是怎么回来的,又是以何种方式回来的,现在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很多问题在见到他的瞬间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另一些则像阳光下的雪糕一样慢慢消弥在那望向自己的柔和目光里。




长久以来,卡尔已经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次轮回的生离死别,但他只是波澜不惊的站在交织的命运之外,用一双漆黑如死水的眼瞳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对于活人,他是厌倦的;对于死物,他是淡泊的。


唯独此时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例外。




“后来……我想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入殓师才慢悠悠的开口了。他的声音同往常的淡然冷静不同,带着一种异样的低沉平缓。




“认识你的那段时间,我其实并不了解你。或者说,不完全了解你。你在遇见我之前就杀过人,对不对?世人笑你,辱你,轻视你,你甚至来不及解释,他们就已经遗忘了你。在你从前全部的生命里,只有摄影是真实的,其他人……都只是你的牺牲品,我也不会认为我有所分别。”




他垂眸,看向敛了笑的人。当他没有在笑的时候,你才会发现那清淡的眸光下隐藏的更幽暗的深层。




“但即使是这样的你,也还是在那个时候毫不犹豫的和我成为了朋友。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你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但是毕竟……你是第一个真正完全没有心怀芥蒂的和我说话的人。或者愿意即使不说话也能陪我坐上一下午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冷淡的目光忽然柔软了起来。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谢谢。”


他走上前,像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样轻轻将颊侧一缕滑落的银发别到他耳后。




“谢谢你,约瑟夫。”




“什…什么?”一直表现的很镇定的人似乎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语气里有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卡尔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双臂,极慢极慢的将人揽入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很僵硬,但随着那双臂弯曲的弧度渐渐放松了下来。他顺着另一个人的动作,将下巴轻轻放在他肩上,不敢着力。




“三年之前,我亲手送走了你的存在。如今,我们又一次在庄园里相遇。我想说的是……”卡尔轻吸了一口气,白皙的耳尖泛起了薄薄的绯意。“无论你做了什么,是什么样的人……我……我愿意陪在你身边。”




他安抚的顺了顺那个人脑后柔软的纤发,轻声道。


“所以,不要再恐惧了,不用再担心了。我在这儿……约瑟夫。”




“……伊索。”他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感觉掌心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等了等,以为他就要说些什么了,但他只是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伊索。”




卡尔安静的抱着他,等待另一个人缓过神来。




“……什么话都被你抢着说了。”闷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肩上传来,一贯优雅的嗓音带了点轻软的味道。他从卡尔肩上抬起头,唇被齿尖咬的嫣红润泽。那个少年模样的人抬起手紧紧反抱住面前的入殓师,将头埋到他颈窝里。


“别反悔呀,伊索。要不然就让你做我心爱的收藏品。”




卡尔几乎没有察觉到他在微笑,黑色的瞳孔微微漫出一层浅淡的暖意。




“当然。”


他说。




7.


“为什么?”




“繁华与他无关。喧嚣与他无关。”


“他死于盛世,是因那盛世不属于他。”




“而他却再一次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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